却说春秋时代的某一天,阳光明媚。楚王的弟弟,公子哥儿子皙在河上泛舟,摇船的一越人,觉得倍儿有面子,心情激动,给他唱了首歌表示友好:“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(食甚)州焉乎秦胥胥缦乎昭澶秦逾渗惿随可湖。”子皙一看,呵,这,这,这……是乱码还是病毒啊?旁边有带快译通的,给译了一遍: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。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烦而不绝兮,知得王子。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哦,此獠说您长得帅呢,想请您签个名……他说签在屁股上就可以了。
这是把越语翻译成了楚语,然后子皙才能听明白,知道人家不是在说江湖黑话。在楚国人眼里,越人是番邦蛮夷,说的是鸟语。那么楚国人自己呢?在中原人眼里,情况也差不多。山东大汉孟子说楚国人许行是:“南蛮鴃舌之人”,说话也像伯劳鸟一样不好听。
但也不是所有的楚国人说话都那么不好听,和现在一样,有条件的家庭也会给自家小孩请家教,补习外语——比如说,齐语。还是孟子说的:“有楚大夫于此,欲其子之齐语也。一齐人傅之,众楚人咻之,虽日挞而求其齐也,不可得矣。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,虽日挝而求其楚,亦不可得也。”可见楚国人学习齐语,也并不比我们今天苦背英语单词来得轻松,就是天天打屁股也学得很不咋样。
自周初分封始,最早的姬姓诸侯,在语言文字上是比较一致的。但随着春秋以来的礼崩乐坏,弑君灭国,继起的大都是些“蛮夷”之邦,就“五霸”来看,齐宋楚晋秦,只有晋国是戎狄化了的姬氏,齐国是东夷化了的西戎,秦是西戎化了的东夷,宋是殷商之遗民,楚根本就是蛮夷,即便算上吴、越,也仍然不脱“蛮夷”二字。数百年的分裂,以及“蛮夷”国家的崛起,使原本接近的华夏各国语言文化分歧加剧甚至自成系统。
关于当时语言乱七八糟的状况,历史文献是有记载的。《战国策*秦策》曰:“郑人谓玉未理者曰璞,周人谓鼠未腊者曰朴”,就是近音异义,周人问郑人要不要买新鲜的老鼠肉,郑人以为问他要不要买璞玉——郑、周同出姬姓,近在咫尺,而语有异同,其余诸候,可想而知。所以,《礼记*曲礼下》说得更干脆:“五方之民,言语异声。”
汉人扬雄的《方言》上把华夏帝国的语言区分为以下几大区域:秦晋、陇冀、梁益为一区,周郑韩、赵魏、宋卫为一区,齐鲁、东齐、青徐为一区,燕代、晋北、燕北为一区,陈楚江淮之间为一区,南楚为一区,吴越为一区。这虽然是西汉中前期的划分,但也基本符春秋合战国时期的情况——瞧瞧,活在那个时代,这得学多少门外语才够用?
那时候的外交活动,可以用“雅言”来交流,但是仅限于受过高等教育的“君子”们。有时候用语言不能说清楚的,干脆就唱《诗经》——其实起初只是“诗”,要等孔子总结了之后才叫做《诗经》——也就是早期的歌唱版普通话。
春秋时代的谋臣智者们折冲樽俎,笼络与国,往往都通过唱“诗”的方式,是谓“礼”,如果听不懂,不但要被人耻笑,还要误大事儿,所以叫作“不学诗,无以言”。
比如说鲁昭公三年,《左传》记载郑国的子产陪同郑伯去见楚王,主人让乐工唱“瞻彼中原,其祁孔有”(《诗经*小雅*吉日》),表示自己逐鹿中原的远大志向,顺便通报明天的日程安排。子产回到宾馆就准备打猎用具,第二天楚王果然就请郑君一块打猎。因为《吉日》篇是描写周宣王田猎的。如果不懂《诗》,被人骂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。齐国的庆封在鲁国国宴上失仪,叔孙穆子就用《相鼠》骂他“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”,可这家伙文化太低,愣是听不懂。
个别笨蛋自己挨骂是小事儿,还有些家伙因为赋诗不当,竟然引起国际纠纷。公元前557年,齐国大夫高厚就因为赋诗不合“恩好之义类”,惹恼了晋国君臣,差点引起一场战争。
至于文章里动辄引“诗”来增强说服力,就更是常事了,孔孟都这样干过,孟子甚至还要篡改“诗”意来符合自己的意见,这就是所谓“雄辩”——孟子没被归入公孙龙、惠施诡辩派一流,也算是难能可贵了。
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,会两句“诗”也是派得上用场的。比如你是个靓女,对面有一小伙看上你了,他不会像现在那么直白,捧一束玫瑰花上来求爱,如果他受过点教育而且有涵养,他会在对面唱一段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什么的,如果他黄色下流,他会唱什么“东方未明,颠倒衣裳”。而靓女如果要挑逗他,也可以唱“将仲子兮,无逾我园”,如果被抛弃了,可以唱“氓之嗤嗤,抱布贸丝”什么的。古人说郑、卫之风“淫”,从《诗经》中看,这两国风气确实要开放些。所以那时候一到春夏之交,中原沃野幽谷桃林到处是淫靡之歌声,因为太过悠扬,有时候会招来狼。可是别坏笑,咱们的老祖宗们就是这么来的。
总之,你不方便或者不大会用语言词汇去表达的,可以用唱歌的方式去表达——现在好些质朴的民族还在用这一招。成吉思汗也曾把自己的命令编成歌谣,让使者去唱给远方的王子大臣们听,据说这样好学易记——起码比背单词容易接受。
吴国的延陵季子,也就是著名的闲人季札,他很闲,闲得连吴王都不想做,因为他的偷懒,结果成就了专诸的鱼肠剑,还搭上好多条人命——当然这是后话。这位四爷年轻的时候出游中原诸国,中原人欺负他是蛮夷,唱“诗”给他听,没想到这家伙土不拉叽的,居然外语很好,听华夏之声颇有心得,还不时摇头晃脑发表两句中肯的评论,让中援诸侯为之绝倒——乖乖龙的东,这年头,连苏州人都懂普通话了。
所谓“雅言”,即“风”“雅”之言,也就是“诗”言——当然不是“诗一般的语言”——“诗”所使用的就是周初封国的语言,基本上也就是当时的普通话文学的汇总。因此,“诗”不但是文学作品,更是活生生的语言教材,教授的就是“雅言”。孔老二要授徒三千,就要有教材,所以才会去收集整理前代之风、雅、颂三百,是谓《诗经》,这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语文课本,“风”就是白话文,“雅”就是文言文,“颂”就是老三篇。推而广之,“六经”都可以找到现代科目对应,“诗”是语文,“书”是马哲毛概的合集,“礼”是法基加社建,“乐”是音乐(那时候属于必修,等同于修身课),“易”是高数,“春秋”是中国革命史。孔老二一个人教这么多门课,主编了这么多门教材,文理兼修,内圣外王,确实了不得,起码现今就没有哪个大学教授能一个人包干的,所以后来的人高山仰止,称之为“大成至圣先师孔文宣王”,说什么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”的话来恭维他。
但是“诗”的内容毕竟有限,大家有时候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篇章,只好断章取义,各取所需,齐国的卢蒲癸就说“赋诗断章,余取所求”,这就常常造成误会,甚至有些狡猾的家伙会根据自身利益所在故意去曲解,搞得唱“诗”的人一脸尴尬。
在上古语言极度匮乏的特定条件下,“诗”作为一种简单的,易于被广泛认知的文学体裁,成为了不同种族、不同语系国家之间交流沟通的桥梁。但随着社会的进步,不同部族之间交往的日益繁多,共同语言的不断发展,“诗”也随着春秋末年的礼崩乐坏,逐渐失去了作为“普通话”的地位,而变成了一种纯文学语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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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江上苇
编辑:
蔡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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